北京晚报·五色土 | 作者 北洋
一晃,梅葆玖先生已经离开好几年了。还记得初次见到梅先生,不是在北京,而是在大洋彼岸的纽约。那时候我还在做海外青年学生工作,在纽约这个繁华的都市找寻青春的梦想。2014年是梅兰芳120周年诞辰,梅葆玖先生在这一年赴美巡演,也是想重新走走父亲的路,再在美利坚这片土地上,完成属于京剧人的夙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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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趟文化之旅也有着特别的意义:美国土地的文化流派和文化形态有了很多变化,但属于文化人之间的友谊却不曾改变。梅兰芳换成了梅葆玖,曾经与梅兰芳先生成为至交的卓别林,也由其同样热爱中华文化的孙女接棒。记得是在纽约的林肯中心,梅葆玖先生兴致勃勃地教卓别林的孙女唱京戏。外国人换上水袖红缨,嬉皮圆润的美语变成了清亮有力A的京调,不得不说是一种有趣的文化风景。
卓别林(左)与梅兰芳。
此次梅先生的“双甲之约”赴美演出团队阵容实在强大,从嫡传弟子胡文阁到一众青年新生代弟子,梅先生几乎把梅派京剧艺术最核心的班子都搬到了纽约。现在回想起来,我是何其荣幸,能够在纽约这个远离故乡几万里的地方,听到如此正宗的梅派京戏。
演出的第二天,梅先生又来到纽约联合国总部给大家做京剧文化演讲。在联合国的会议厅,没有了舞台上绚丽华美的灯光和服饰,梅先生和他的弟子们依然给大家带来了难忘的感动。会议中,梅先生和大家讲述了梅派京剧的发展历史,也讲述了这些年他在国内外做的弘扬京剧文化的故事。梅先生说话的语气是和缓的,带着一点云淡风轻的味道,但是字字都蕴含着他对京戏的热爱以及对文化传承的坚定。梅先生还让弟子胡文阁给大家表演了一段梅派京戏的经典选段。褪去了戏服,胡文阁的眉眼依然散发出夺目的光彩,一字一句的发音都那么清晰有力,引来在场很多国际组织官员的热烈喝彩。他身后的梅葆玖先生,却一如既往地淡淡微笑。
再次见到梅葆玖先生,是在两年后的新年。纽约韦博文化的朋友鼓励我在回国的时候去拜访梅先生。去拜访艺术大家,当时的我并没有什么经验,只知道包好一大束鲜花,提前到达约定地点丽晶酒店,忐忑地等待着。没想到,正在说话的功夫,梅先生就来了,比约定时间还提早了十分钟。他满面笑容地向我拱手打招呼,和我在纽约见到的梅先生一样,依然周身充满了温暖的能量,带着大家的风范以及老一辈人的周到礼数,让人心中一阵感动。
没想到梅先生竟然提前到了,我感到有些惶恐。梅先生爽朗地笑着说,自己早就习惯了准时准点儿,上午录央视戏曲晚会的节目,中午和朋友骑了一圈儿自行车,下午来和你聊天,现在的日子还是很轻松自在的。梅先生总是将忙碌充实的生活过得潇洒自如,就像在舞台上一样优雅从容,带着艺术的纯真。我问梅先生喝点什么,喝茶还是果汁?梅先生的回答让我有点意外:给我来杯卡布奇诺吧。
原来梅葆玖先生从来都是一个紧跟潮流的人。开飞机、开汽车、喝咖啡、吃牛排、听音乐剧,摩登时尚的事情,梅先生都想尝试尝试。以前家人不让他学车,说太危险,后来父亲离世,再没人管着他学车,梅先生就跑去学卡车。练车的地方在北京大兴区,因为天气炎热,梅先生就光着膀子练车。有一次,旁人认出了梅先生,就问:“怎么昨天还看到您在电视里演穆桂英挂帅,今天就变了一番模样。”梅先生听罢哈哈大笑:“啊,昨儿是小媳妇,今儿是大老爷们了!”这一回在北京与先生见面,他又提起了这段故事。仔细观察,先生的言谈举止里,也确实总蕴藏着女性的柔美文雅,和男子的阳刚剑气。
梅先生的礼数不仅仅体现在言谈上,也体现在行动里。那一次,还有一位北大的朋友随行,见到我身边还有一位朋友,梅先生对我说,不知道你今天带了一位朋友,所以只准备了一套两张的签名照片。等一下聊完了,请跟我一起回家,再取两张签名照片送给这位朋友。
看看时间,和梅先生的聊天在不知不觉中已过去了两个小时。我想请梅先生单独题几个字,放在书房里珍藏。先生二话没说,略作思考,就写下这样一句:“梅韵兰质永流芳”。抬头签上了我的名字,落款留下漂亮的“梅葆玖”三个大字。秀气的书法落在纸面,给人一种愉悦的享受。我突然想到还要再拍一张梅先生正在写字的照片,只好请先生再摆个姿势。谁料梅先生拿起笔来,手腕悬起,在空中又一笔一划地写了一遍刚才的字句,眉目时而舒展,时而凝聚,竟透着京戏的神韵。
梅葆玖先生(左)与作者在北京。
梅先生晚年合作的唱片公司,也是一手捧红了朴树的知名现代唱片公司。有人问过梅先生,是怎么把京剧和现代艺术结合起来的。梅先生总是说,不要以为我不看现代戏剧,不听流行音乐。席琳·迪翁、迈克尔·杰克逊,我都非常喜欢听。和现代的唱片公司合作,就是想让现在的年轻人对京剧有更新的认识。不是让京剧变成歌剧,变成流行音乐,而是让京剧在新的环境下有新的发展。
梅兰芳先生曾经周游世界,去过很多国家,梅葆玖先生也随了父亲,紧随时代潮流,骨子里散发的又是对传统文化的挚爱。
陪同梅先生回家的路上,北京的天空已有了晚霞。远处淡粉色的光晕裹着城市的每一寸肌肤,和着早春被微风吹动的树枝,一起组成了我记忆中最惬意难忘的风景:干面胡同上行人不多,点心铺的师傅们已经开始收档,包子馒头笼屉的热气还在升腾,住家的房屋上也冒着做晚饭的白烟,一切都是那么安宁有序。路上的街坊邻居时不时地和梅先生打招呼,梅先生也微笑相迎,互致寒暄,构成了这胡同生活的一部分。我感觉,自己就在这样的气氛中,走进了胡同,又走了出来,却再也不曾离开。
从此以后,每到西餐厅,我都会点一杯卡布奇诺,仿佛这样就能够听到梅先生在和我说话,思绪也会瞬间回到那一年,回到那个北京的下午,和先生再度相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