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晚报·五色土 | 作者 凌逾

西西仙逝了，85高寿的她，飘去了天堂……魂是柳绵吹欲碎，绕天涯。像父亲一样痴爱足球的西西，在1990年意大利第14届国际足联世界杯足球赛时，每天观战并为《明报》写专栏，内行地道，不逊于足球专家，又有小说《这是毕加索》描述与其父齐看世界杯的见闻。可是，在2022年卡塔尔第22届世界杯闭幕、阿根廷球队的梅西历经无数次挫败后终成球王的这一天，西西“西去”，永远地离开了人间，明月不归沉碧海，白云愁色满苍梧。

(资料图)

香港作家西西（1937年-2022年）

2022年12月18日上午11点34分，突然接到雷淑容编辑的微信，转发素叶工作坊发来的噩耗：“西西今晨8时15分因心脏衰竭，在医院安详离世，西西一生，精彩、愉快并且有益，有意义。我们都会怀念她”。残寒正欺疫阳，黄泉急路似雷惊，瞬间觉得心慌……饭后午休时依然泪流不止，于是就发圈诉说无尽哀悼，再推自己写的《西西：永动式融界大师》，这是《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》贺仲明主编2022年3月5日约写关于西西的综论文章，刚刊于2022年6期，我自己主持的“跨界经纬”公众号12月5日推出，只不过十来天，谁想竟成了永远的纪念。

随后，看到艾晓明教授连发四条论西西文，慨叹“当年，我带着研究生一起去广州天河站，接西西、何福仁一行，心里想告诉所有人：西西要来了！这么有趣又深邃的作家，怎会没人知道呢？”艾师早在2001年7月31日《南方周末》发表《我喜欢西西》就断言：西西可得诺贝尔文学奖，给予至高的评价。其后，中新网发布西西去世消息。越来越多悼文，涌现出来。

时间造化人与文。西西生于1937年11月9日，1950年13岁时由沪迁港。居港72年，为香港制造作家。“西西”笔名起自小女孩穿裙子跳房子的画面形象，其作饱含轻盈的赤子之心，《候鸟》《织巢》以少女视角写迁徙成长经历，从候鸟变留鸟，壮年《我城》有自豪感，晚年《我的乔治亚》有物哀感，《我的玩具》有童心感。她写人，一个细节就让人难忘：“走起路来，像剪刀生锈的人”。她敏于世，感于时，刻写当下，执着不已写香港，命名为“我城、浮城、肥土镇、非土、飞土、否土镇”等，百变其名，塑千面之态。其写女性，写生态，写天文，写科幻，深思人类生存、历史教训、远景未来，悲悯情怀力透纸背；兴趣盎然看房子、布偶、玩具、电影、足球、绘画、音乐，每看必有个人心得，酿成趣文。

西西《我城》

“我城浮城钦天监，候鸟织巢化飞毡”，笔者将西西重要作品集成此句，为像金庸的“飞雪连天射白鹿，笑书神侠倚碧鸳”一般便于记忆。截至2022年，西西出版了作品单行本45部，各地版本累计78部；外译书9部，被译为英文、法文、日文、荷兰文、意大利文等多国语言。

西西作品内容千变万化，从不自我重复，叙事形式新颖，奇思妙想丰富，思想先锋超前，风格前卫多元，精品精致，可是，曲高和寡。长期致力于推动出版西西著作的雷淑容编辑说：“西西是属于未来的，或者说是属于文学史的，她太写意了，基本抽离了文学作为商品的属性，这是她的选择”。诚哉斯言。西西精彩灵动的创意完全可以作为时下热门的文创设计的灵感源泉。西西更是作家的作家，影响了大批后来者。最简单的例证就是，西西有《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》《像我这样一个读者》，特立独行的个性风味，后人多爱仿作：“像我／你这样一个作者／读者／女子／男子……”等，何福仁《像她们这样的两个女子》，董启章《像我这样的一个男孩》。

后学自1995年起研究港澳台文学，自2003年写博士论文起，专门研究西西作品。人生第一部论著是2009年10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《跨媒介叙事——论西西小说新生态》，6年熬成30万字心血，献给了西西。西西虽不是授业导师，但却是晚生心中永远的恩师。追随西西的海量阅读而看书，受益终身。由研究西西出发，可以走很远，从此泅渡于“跨媒介、叙事符号学、香港文学乃至世界华文文学”的汪洋大海，就像驾着小小的马车走向没有尽头的远方。晚年西西的照片依然其貌不扬、瘦小无华，然而简朴淡定、坚毅倔强的气场却更加穿透屏幕、穿透岁月扑面而来。她的作品最美，劳模级创作让人肃然起敬，著作等身，影响后世。她的才华最美，创意无限，启人智慧。她执着坚守的文学精神永远有鼓舞人心的力量，赐予人精神的支柱。西西作品能拓宽读者的格局和气象。

做手工的西西

直至2012年，后学才有机会第一次见到西西。这是因为江苏文艺出版社的雷淑容老师于2011年1月编辑出版西西的《缝熊志》后，东莞莞城图书馆的王玥馆长慧眼识珠，主动联系雷编辑，于2012年7月联手举办西西的原创布偶展。最神奇的是，雷编辑她们竟然请动了深居简出、低调神秘的西西出马。视自己的文学作品和布偶作品为子女珍宝的西西，一听说为服饰熊、生态猿猴办展，就少有地爽快答应了。75岁高龄的她不仅罕有地露面，还亲自布展，因为布偶之间眼神的对白、空镜头的布局等细节都是极具符号意义的，别有韵味暗滋生。图书馆特意派车去香港接了他们一行。是次，我终于见到了久闻大名的西西及素叶前辈何福仁先生、许迪锵先生、洪范书店子承父业的新任老板叶云平先生、朱崇科教授等。我们都做了简短的发言讨论，我的演讲稿《为什么要读西西？》发表于香港《城市文艺》2012年8月。此前，拙文《跨艺术的新文体——重评西西的〈我城〉》已刊于《城市文艺》2008年5月。多谢梅子主编支持，已在该刊发文十篇，每次刊文都像加油充电，赐予后学在香港文学研究道路上继续前行的动力。

遗憾的是，那次展览会我们碰面的时间很短，只匆匆拍了几张照片，说了几句话，我们甚至都未曾参与聚餐吃饭，就各自返程了。原来，那仅有的一次晤面就已是最后一面。穗港相隔不过一两个小时的车程，总以为会有机会去拜见，谁想遥遥无期。曾经多少次梦想去香港拜访西西，如今再也不可能。2021年5月，花城出版社推出我的第六部书《跨界创意访谈录》，5年间访谈了10余位海内外知名的学者和作家，得文19篇，但就是访谈不到西西，因不敢贸然开口。初写博论时，曾去香港中文大学找资料，找到以《哀悼乳房》为硕论对象的徐霞老师，她早就告诉我，西西几乎不接受访谈。我知难而退，不敢惊扰前辈，不强人所难，是至高的尊重。

西西《哀悼乳房》

后学研究西西的论著于2009年出版，此后西西又出版过不少作品。仅2011年-2022年而言，仍然有12部作品问世：

1.《动物嘉年华（中英双语）》Jennifer Feeley费正华译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22.07

2.《西西看电影（上）》中华书局(香港)2022.07

3.《石头与桃花》中华书局（香港）2022.04

4.《牛眼和我》中华书局（香港）2021.07

5.《钦天监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.02，洪范书店2022.02

6.《我的玩具》洪范书店 2019.12

7.《看小说》洪范书店 2019.12

8.《织巢》（《候鸟》姐妹篇）洪范书店2018.08

9.《试写室》洪范书店 2016.08

10.《Not Written Words（不是文字）》费正华译 MCCM Creations 2015.12

11.《羊吃草》中华书局（香港）2012.05

12.《猿猴志》洪范书店 2011.08

正如阿多诺论述贝多芬作曲的晚期风格一般，西西作品的晚期风格值得研究，这是笔者还有待用心、用力之处。目前已分析过其后期长篇小说，《我的乔治亚》论述已经刊发，但《钦天监》等论述尚未刊发。整体综论也还未完成。如今手上任务繁重，不知何时才能实现。当年写博论时，实是从西西报刊专栏文字起步的，花费了很多心力查找资料，前往香港查看报纸的微缩胶卷。最近西西大批早年专栏作品终于如珍宝般被挖掘被出版，省却了研究者多少时间精力。如《西西看电影》分三册出版，由赵晓彤从1960年代《新生晚报》《中国学生周报》《真报》《星岛晚报》《香港影画》报刊中辑录。其实，几十年来，何福仁先生是西西创作的重要推手，两位作家呼应对话，互相提携，彼此成就。笔者看何先生的《西西的几本新书》《西西：其人其事》得知，西西还有三个改编外国作品的电影剧本，为《黛绿年华》写过十多首歌词，自创《小孩与狗》《寂寞之男》《玛丽亚》等剧本。西西作品应还有不少遗珠。晚生一直希冀整理西西创作年表，未知何刊可发。《西西研究资料》四册已问世，但《西西全集》尚未见，这功德无量的大业亟待慧心人完成。

西西得诸多名家赞誉。诺奖得主莫言说：西西先生飞扬跋扈的想象力和勇往直前的先锋精神，在上世纪华语文学写作中独树一帜，她的学养、阅历以及她宽博仁慈的胸怀，使她的著作具有了独特的人文价值。王安忆认为西西是“香港的说梦人”。王德威指出，因为西西，文学足以成为香港的骄傲。谭孔文改编《我城》为话剧《天桥上的美人鱼》，还导演过参与式剧场《与西西玩游戏》。吾因写西西研究的博论和论著，陆续又认识了大批知名前辈，西西像无形的磁吸，自然而然就能吸引志同道合者走到一起。汪曾祺《人间草木》说，沈先生曾谈及有类人，对工作、对学问热爱到了痴迷的程度，为人天真到像一个孩子，对生活充满兴趣，不管在什么环境下永远不消沉沮丧，无机心，少俗虑。闻多素心人，乐与数晨夕。这正是西西的真实写照。

对作家最好的怀念，是经由其文字看见更广阔的世界。年轻有为的彭教授说，“特别喜欢西西《哀悼乳房》，太强大了”。该书与病魔抗争的日常叙事、无限韧劲，在全球抗疫三余年的语境中：和今人的心境尤为契合，最让读者感动。近年西西将自己的著作、信件、藏书、亲手制作的原创服饰熊、猿猴布偶等一一捐赠给图书馆。西西已在告别。2022年5月香港艺发局为其颁发终身成就奖，10月中华书局主办“我城女子——西西专题展”。

西西象征着一代香港文学：开拓跨媒介文艺新风，跨界创意无限。告别西西，实是告别一个时代。（责编：孙小宁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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