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晚报·五色土 | 记者 张玉瑶
实话说,之前对杨苡先生了解并不很多,只隐隐约约记得在讲民国旧事的文章中读到,是翻译家杨宪益的胞妹。杨宪益名气大,和他的英伦妻子戴乃迭一起“翻译了半个中国”,把红楼聊斋的故事讲给外国读者。杨苡呢?也是翻译家,上网查,才知是《呼啸山庄》第一个简体中文版译者,这个译名也是自她确立的——之前梁实秋译作“咆哮山庄”,她嫌不好听。她还有个同胞姐姐叫杨敏如,是古典文学学者,和叶嘉莹一样都是顾随的学生。
读到最近出版的《一百年,许多人,许多事》,才细细了解到这位“小妹”的故事。这是杨苡的口述自传,确切地说是前半生的故事,由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余斌执笔。“一百年”不是虚数,出生于风起云涌的1919年,去年九月,杨苡刚刚过完了她的103岁生日,是那个时代硕果仅存的见证者了。叫做“小妹”,突然倒觉得很贴切,她不仅是杨宪益和杨敏如的、天津杨家大家族的小妹,也像个小妹一样,站在分隔家与外界的门槛上,以不远不近的距离,观照着波卷的时代和在其中奔走的兄姊们。一代一代人,以不同的形式倾覆、散去,很多年后,最终是那个“小妹”,当了讲故事的人,把他们的故事留下来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《杨苡口述自传:一百年,许多人,许多事》杨苡 口述 余斌 撰写 译林出版社
津门家春秋
杨苡原名杨静如,出生于天津大户人家。杨家祖上官运亨通,杨苡父亲留洋归来,做到中国银行行长,家中财厚,生活条件极为优越。除正妻外,父亲还娶了两房姨太太,杨宪益兄妹仨的母亲,即是父亲的“大姨太”。和当时许多人家一样,父亲娶母亲是为了传宗接代,那年母亲才十五,父亲岁数是她两倍多。头胎便生了杨宪益,是父亲这一房唯一的儿子,“母凭子贵”,母亲在杨家地位陡升,可“做小”的羞愤始终压在她心上,因此她坚持让女儿们读书,也对她们严加管束。
第一卷《家族旧事》讲的是杨家的故事。读这一部分,恍若有种读《红楼梦》的感觉。杨家也是大家族,祖父往下,儿孙妻妾成行,兄弟姐妹众多,中间明明暗暗衍生着无数的故事。杨宪益作为长房长孙,如同贾宝玉在贾府一般,真个是娇生惯养,锦衣玉食。杨苡回忆哥哥,到哪儿都有仆人前呼后拥侍奉着,想要什么就有什么,以致到好大了都不会自己穿衣服。但杨宪益少年心性日盛,这种密不透风的“呵护”难免让他透不过气,后来为了避免一桩可能发生的绯闻,母亲安排他去英国留学,这才离开了这个家庭。杨宪益后来翻译《红楼梦》时,眼前不知有没有时时浮现家族的旧影。
敏如静如姐儿俩,虽然和杨宪益一母所出,却因是女孩,且是庶出,地位就降低许多。母亲教她们要识礼数,有眼色,不要被人多嘴。静如乖,总是依命而行,姐姐敏如性子却强,常常反抗。不过她虽然脾气大,心性却敏感,喜爱古典文学,后来嫁给了交大毕业生罗沛霖。罗沛霖搞过地下工作,后来成为我国著名电信学家、两院院士。
杨宪益、杨敏如、杨苡(中立最幼者)兄妹与母亲合影
正如《红楼梦》一般,旧式大家庭的底色向来是悲剧性的。朱门之内,许多苟且,许多龌龊,还有许多礼教下的牺牲品,被欺凌,被侮辱,惨死在布满灰尘的车轮下。尤其随着父亲病逝、家道败落,越发显得不堪。不得不感叹杨苡记性真好,近一百年前的纷杂往事历历在目,从贵胄子弟到仆人丫鬟,在对一张张未逃脱命运摆弄的熟悉面孔的回溯中,发出隔世的叹息。姐姐在世时曾责怪她“家丑外扬”,但她思想斗争了好久,还是不加隐讳地写出来了。书写需要勇气,最终是那个乖顺的小妹,接过了这支笔。
可即便再听话,日渐长大的静如也觉得苦闷起来。那时她在天津中西女校读书,这是一所贵族化的教会学校,以培养淑女的目标来培养女学生,各类活动丰富,她过得蛮开心,但“一·二九”之后,救亡危机悬在头顶,平津学生活动如火如荼,母亲却依然循礼蹈矩,把小女儿牢牢圈在家里。她羡慕那些能走出家门积极投身社会的同学,自己却只能在小姐的“快乐”中消磨。临到毕业季,大家各奔前程,不像哥哥去英国,姐姐求学燕京大学,自认不太用功的她保送了南开大学,依然在母亲身边。
一片苦闷之中,她开始给当时最受青年男女崇拜的巴金写信。巴金介绍她和同在天津的三哥李尧林(巴金原名李尧棠)结识,李尧林当时正在南开中学教英语,风度翩翩,静如叫他“大李先生”,两人经常写信或见面交流。回忆起和大李先生在天津的这段交往,杨苡的叙述口吻有点模糊,她认为比起男女爱情这更属于友情,不愿“亵渎”,但只要有过恋爱的经历,很容易察觉那些细节和心理活动中,有着某种恋慕、起码是好感的成分。尤其是,随着南开大学内迁,杨苡和大李先生有了一个仿若恋人般的约定:昆明见。
笳吹弦诵在春城
抗战开启了惨痛与流离,从另一个方面说,却“成全”了杨苡。南开大学原本在家门口,和清华、北大结成西南联大迁往昆明后,杨苡随之远赴,意外迎来了生命中最自由快乐的一段时光。因此书中这一章,也是读起来最愉悦的部分,尽管学习条件艰苦,头顶时有日本飞机轰炸,师生们动不动要跑警报,但云南的奇景,青春的亮色,西南联大的学术自由气息,时时予人以安慰,以感动。前年有一部高分纪录片《九零后》,请来包括杨苡在内的、平均年龄超过95岁的十几位西南联大毕业生讲述母校,这两三年中,又陆续谢世了好几位,亲历过这个中国教育史上奇迹的当事人越来越少。即使从这个角度来说,杨苡的记忆也是无比珍贵的。
不仅珍贵,还很鲜活呢。这首先缘于杨苡实在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,又一下子远离家庭放飞了,到了昆明,她热热闹闹结交了一群五湖四海来的年轻朋友,参与各种文艺活动,逛街,追电影明星,惦记吃好吃的。一度同住青云街8号的邻居沈从文先生常常提醒她要用功,杨苡听了也觉得不好意思,但“总是做不到”。不过最后倒是依的沈先生意见,她入了联大外文系,为日后的翻译家事业作了奠基。
她笔下的西南联大师生们也很有特色,读起来趣味十足。忆起往事,百岁的她仿佛穿越回去,宛然是个坐在教室和宿舍里的女学生,嘁嘁喳喳地和你交流着:陈梦家的课她不大逃,“毕竟是我崇拜的,陈梦家还长那么帅”;女生们对吴宓印象都不太好,因为“他土”;朱自清的课“讲得不好”,不爱听;前几年很火的许渊冲是她同班同学,不过她忆起来,那时许在班上并不活跃,女生们“很少提到他”……男性师友若是相貌好看的,杨苡一定不忘标记一句“他长得帅”,令人莞尔,真是少女心隔着时光不老。
西南联大开学前,杨苡在昆明照相馆留影
着墨最多的,还是沈从文先生,他像一道温慈的目光,投在连缀的往事缝隙中。即便杨苡开学后搬去宿舍,沈从文也搬去郊外,她还常常和好友王树藏(萧乾的第一个妻子)、陈蕴珍(即萧珊,后来成为巴金妻子)一道去拜访。杨苡印象中,沈先生是很温和的人,“低声细语,动不动就脸红”,还很容易哭,但他有他的倔强,有他坚持的东西。杨苡在刊物上发表了一些激情澎湃的抗战诗文,拿去给沈先生看,沈先生虽鼓励她用功,却也告诫以后这类“口号诗”少写,反倒给她抱来一大堆世界名著。类似小事的淡笔轻描里,颇可见沈从文一颗近乎天真的赤子心——他一直主张文学就是文学,不应该作为政治工具,在当时顶着很大压力。
只可惜,杨苡在西南联大只度过了一两年,学业的后半段,后来是转到了位于重庆的中央大学。其间,是因为发生了一桩变故:她怀孕了。
一个女人的际遇
女性读者来读杨苡这部自述,在时代历史的回响之外,必定会多一层对性别身份的体悟——它比战争、流亡更加永恒,从杨苡诚实的述说或者自剖中,我们看到,将近一百年前的女性,体历着某种与今日相同的忧惧。
杨苡的丈夫是同为著名翻译家的赵瑞蕻,是她在西南联大外文系的师兄(同级还有杨苡好友穆旦)。赵瑞蕻追她,但她一开始对他印象并不多好,觉得他有一些缺点。她心里惦记着的是“大李先生”,身边人都知道,两人约好昆明见,两地传书不断。但李尧林迟迟未动身,甚至一度买了船票却退了,中间闹出许多误会。尽管后来意识到李尧林身上担着家庭重负,难以一走了之,但当时年轻的杨苡心存埋怨。她曾向他倾诉过赵瑞蕻对她“纠缠不休”的烦恼,李尧林回信中却说:“既然young poet这样追求你,你为什么不接受他的爱呢?”不知李尧林写这句话时的真正想法,其中是否有玩笑成分,也不清楚杨苡是不是在赌气,但久等不至,她过后真的接受了赵瑞蕻。
令人有些惊讶的是,此前一直恪守男女授受不亲教诲的杨苡,竟很快怀孕了。打胎未成,只得手忙脚乱结婚生子,学业不得不中断。沈从文曾路途颠簸地来看望,一见到她便说,“我来看狼狈的小母亲了”——像这样的诸多细节,即便多年后以平静的口吻忆起,语句间依然渗出她彼时的心灵痛苦。从家里、身边师友到杨苡自己,对这样的匆忙结婚都不满意。书是念不成了,她去到重庆和母亲会合,不得不整日带孩子做家务,想到其他同学都在联大刻苦用功,自己却过上这样的家庭主妇生活,她心境一度很是灰暗。幸好后来因机缘能转到中大借读,终于完成了学业。
赵瑞蕻译有《红与黑》,于1999年去世。有记者采访杨苡时说,这对翻译伉俪是志同道合,杨苡纠正,是“志同道不合”,从翻译理念到性格、人生,他们都有太多不同。不像其他回忆录中,常会念念于相携走过风风雨雨的夫妻情感多么隽永动人,杨苡写到年轻时的丈夫却并不温软,甚至让人常觉得有点道不明的淡淡怨念在里面。在杨家看来,赵瑞蕻家做小生意,和杨苡家门不当户不对,从小又被家里当作读书种子来宝贝,结婚后做惯了甩手掌柜,性格和处事上也有一些不太恰当的地方。在重庆,夫妻因工作学习两地分居,那阵子杨苡觉得自己的婚姻没什么意思,动过离婚的念头,可是“为了孩子”,还是度过来了。两人一直相持到老,各自在事业上取得了成就,生了三个孩子,如同任何一个平凡幸福的家庭,但并不意味着,多年婚姻中的那些龃龉会被时间抚平,往日的遗憾会被来日覆盖。并非是要窥探别人的家事,但杨苡对自己实在是诚实,她无意去美化往事,也不强作时过境迁的淡然,她回望着她在彼时彼刻所感受到的种种遗憾和不甘,丝丝缕缕汇入广泛女性所经历的不平与苦痛之中。飞扬上升的大时代中,有黯然沉降的命运侧影。
这本书只叙到抗战结束,意犹未尽,真想听杨苡继续往下讲——实在太精彩了。不过在对那些往昔面孔的回忆中,她在百年时空中跳转,已然讲到了许多后来的故事,为“许多人,许多事”痛哭过,不掩饰自己的情感。尘埃没有落定,依然在这个“百岁少女”面前飘转,愿她健康长寿,继续把故事讲下去。(责编:张玉瑶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