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观新闻 | 作者 郑子愚
土耳其,走进废墟的中国女孩
(相关资料图)
废墟之下原有的生活气息被发现了。一本只写了前几页的数学练习册,边上还有玩具;不远的一个区域能看到锅碗瓢盆,还有用防尘布套着的衣物;一堆书籍散落,一看便知是书柜倾倒,瓦砾之中还有一张全家福。
这是顾佳琰和庞倩如抵达救援现场后看到的废墟一角。
今年2月6日,土耳其发生两次7.8级地震。国内多支民间救援队赶赴土耳其实施国际救援。 上海蓝天救援队派出10名救援人员,两位90后女生顾佳琰、庞倩如也在其中。
在更多人的认知里, 灾难救援现场是男性主导的场合。但在两位姑娘眼中,所谓救援,就是专业人员去做专业的事,不该有性别区分。
2月17日10时许,上海队领队万光超和队员顾佳琰、庞倩如、张琪4人回到上海。一同回到上海的还有来自江苏、浙江、江西、福建等地的蓝天救援队员54人。
第一时间报名
浦东机场的国际到达区域,2月17日这天似乎比往常要热闹。几十位身着蓝色制服的蓝天救援队员拉起横幅,准备了鲜花,迎接他们从土耳其归来的战友。
庞倩如是第三个走出的,脸上挂着轻松的笑;后面走出的顾佳琰看起来酷酷的,略显疲惫。现场不少媒体是冲着她俩去的。她们站定,简单回答了抛来的问题。
庞倩如和队友们回到国内。孟雨涵摄
顾佳琰略显疲惫。郑子愚摄
上海队领队万光超(中)。郑子愚摄
张琪和队友碰拳。郑子愚摄
从机场走出后,顾佳琰就把背包扔进了来接她的一辆商务车。她是一家营地的主理人,要赶回去完成这几天落下的工作。当晚,她去健身房打了半小时拳击,又在第二天连续两顿吃了麦当劳的薯条、炸鸡和汉堡。
脱去救援制服的庞倩如也迅速回归了外企职员的身份。她是一名互联网产品经理。在休整了一个周末后,周一,她带上了在机场选购的土耳其咖啡到公司上班。
“回过头看,去土耳其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情。”顾佳琰说。 地震发生前几天,她刚剪掉了一头脏辫,而顶着脏辫是很难戴上安全头盔的。
2月6日她从手机上得知地震消息。同一时间,蓝天救援队发布土耳其地震救援报备通知,启动全国备勤工作,上海蓝天救援队的工作群内招募参与国际救援的人员。
顾佳琰接龙成了群里第一个报名者。发完消息,顾佳琰对着坐在身边的母亲顾海英说了句:“我可能要去土耳其了。”顾海英呆了几秒才反应过来,女儿要去参与救援。
女儿报名去土耳其,顾海英不惊讶。在她眼中,女儿就是个说走就走、冲动到有点“嚣张”的性子,有时起早一脚油门就奔向了50多公里外的杭州。但顾海英心里也很矛盾:既应该让她经历一番,又担心女儿的安危。一个地区在一天内发生两次相同震级的强震是极为罕见的;而女儿加入上海蓝天救援队后,面对过的最大灾难只是正面登陆的台风。
顾佳琰曾在美国科罗拉多州立大学留学,参加过学校组织到落基山脉修步道的志愿活动。志愿者们把沿路岩石劈开,搭建围栏给徒步者提供标识。活动的5天里,志愿者们露宿荒郊,没澡洗,没热水,吃的都是三明治这类冷餐。
那是顾佳琰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户外与露营,她感受到自己和大自然的联结,“修建的步道可能存在很久,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。”她就此爱上户外运动,去过黄石公园徒步,也在学校周围的景点露营过。2020年中,从数学系毕业的她回到国内,工作之余加入了蓝天救援队,接受了各类培训。说不上“大爱无疆”这类初衷,顾佳琰总结,只为认识户外运动同好,学习相关技能。
顾佳琰回忆,报名时确实有点冲动。“我会做冲动的事情,也会对我的行为负责。这时候我又是理性的。”顾佳琰解释。
相较于顾佳琰的冲劲,庞倩如则是思虑周全后作出报名的决定。地震发生时,29岁的庞倩如正在上班,接到蓝天救援队的报备通知后,庞倩如没有立即报名。“许多事情都是要权衡的。”庞倩如说。她查看了报名条件,翻阅护照确认是否在有效期内,又检查了包括帐篷和睡袋等装备。接着与领导和父母分别打了电话,将自己的工作安排好,最后鼓起勇气在群里接龙报名。
“我们选人的时候,性别和年龄不是选择参与人员的标准,主要是看能力和经验。已掌握的语言、救援知识以及拥有的装备,甚至有没有护照和身体状况都必须考虑在列。”上海蓝天救援队队长助理高峰介绍。两位姑娘具备英语、西语等外语沟通能力,还有电脑操作能力等均能在地震救援中派上大用场。
得到参与救援的批复后,顾佳琰拿出自己装备中最大的一个双肩包,容量68升。接着,准备了两套饮水设备,有过滤和消毒作用。“大灾之后水源可能被污染。”她换上了一只能测量方位、海拔的户外专用手表,以及个人防护用品、药物食品等。
万事俱备,只欠护照。2月头上,顾佳琰刚申请换发护照。2月7日,她来到上海金山公安分局出入境管理办公室。民警了解情况后,立即启动“绿色通道”。在出发前一刻,她拿到了新护照。
顾海英通过朋友给女儿准备了防割手套、口罩等装备。还塞给女儿一堆零食,特意叮嘱了一句:在国内不准吃。
出境前一刻,顾佳琰想着到了土耳其可能连洗澡的机会都没有,从包里又取出几套换洗衣物。行囊过秤,24.8千克,离超重只差200克。
救援不该有性别标签
土耳其当地时间2月9日晚11时许,顾佳琰和队员们正乘坐大巴前往土耳其马拉蒂亚的救援大本营。此时,他们的旅途超过20小时。
马拉蒂亚是土耳其东部城市,也是离震中位置最近的一座城市,距离震中仅38公里,受灾严重。 顾佳琰所在的蓝天救援队是到达当地的第一支国际救援队。
土耳其当地受灾严重。受访者供图
地震的破坏性巨大。受访者供图
顾佳琰看向窗外,城市的电力正在恢复,路灯亮着,但街上没什么人影。有的街区亮着一点零星的光,有的街区电力仍中断,沿路便有好几个篝火堆,火焰蹿起超过人的身高,火堆旁有人站着,有人围坐着。
当地大多数建筑约为6-8层,有的建筑物坍塌了,有的建筑损坏,仿佛被劈开了以一个怪异的角度立着。这是一天两次7.8级强震的毁灭性结果。
刚到营地,领队万光超和队员张琪接到了即刻上前线的任务。前一批次的蓝天救援队早于他们10小时抵达马拉蒂亚,随即进入救灾现场作业。现在需要人员接替他们的工作。
顾佳琰和庞倩如因熟悉电脑操作和擅长英语被纳入指挥部,主要负责后勤事务,包括各类信息收集汇报,地震、现场救灾、人员分组等,还要跟进任务的时间地点进度等。顾佳琰也依靠户外手表的功能为救援队搭建卫星通信系统。
顾佳琰在指挥部工作。受访者供图
这与两位姑娘最初的预判有些不同。她们觉得自己本应该和其他男队员们一样到前线去。以至于辅修过计算机专业的顾佳琰,在出发前把随身携带的电脑留在了上海。
救援队里,女性队员约占到十分之一。在更多人的认知里,男性的力量更强,灾难救援现场是男性主导的场合。救援队伍里,男队员们抢最苦最危险的任务,有些男队员对女队员有种骑士般的照顾。
这反倒是让顾佳琰感受到了偏见,“救援人员不该有性别的标签。”救援人员吃住都是一样的,没有人有优待。她觉得,相比之下,这里的生活条件相比在美国那次露营时还要更好些。在救援现场也没有什么适应不了的问题。
不少作业点的任务持续数十小时,有些队员就连轴转,这对体力也是一种考验。但顾佳琰和庞倩茹在指挥部也会有值班工作,一上岗就是一夜。万光超有次从前线下来,已是凌晨1时许,他看到两位姑娘在指挥部内埋头干活。早上5时,万光超起床后发现,姑娘们还坚守在指挥部。
到前线去
女性身材较男生小,在地震救援中的某些方面也有天然优势。顾佳琰了解到, 一位来自湖南的女队员,专门负责进入狭小空间勘测。
她还发现,有的救援小组领队就是女性。在安排工作时,也有女性救援人员要求到现场,而不是被安排在指挥部。
顾佳琰从小习武,觉得自己或许力量上略逊男生,但体力、耐力有优势。而且自己接受过相关的培训,相信也能胜任前线的救援任务。
等到指挥部的事务步入正轨,顾佳琰和庞倩如主动申请上前线协助救灾,指挥员同意了。
此前在指挥部,顾佳琰看了太多前线发回的图片、视频等,但亲历现场还是触动人心。 她看到楼房坍塌的废墟里有童书和玩具。废墟旁,带滑梯的儿童乐园矗着,它积着雪,还布满尘土。
废墟边上的儿童乐园。受访者供图
救援现场除了挖掘机和柴油发电机作业的声音,就是乌鸦的叫声。空气中有时会弥漫难以形容的臭味,它几乎和之前闻到过的所有味道都不一样。张琪交代大家“立马带好N95口罩”。他解释, 这种有点像液化气的就是尸臭味,他曾经在2008年参与汶川救灾时闻到过。顺着这股味道往下挖掘,大概率能挖出遇难者遗体。
难题不会区别对待女性,但救援现场确实给女性带来更多不便。现场厕所少,男性队员们可以直接找个隐蔽的地方解决, 女性救援队员们只好尽量少喝水,实在忍不住了就在当地军警护送下去附近搭建的临时厕所解决。
顾佳琰在赴土耳其前正值生理期,按理说救援需避开,但她觉得自己没有过痛经,身体情况不会影响到救援状态。
作业点旁,篝火堆持续燃烧。当地救援人员给他们塞了瓶装水,是结成冰疙瘩的,要放在篝火堆边上烤一会儿才能喝。
篝火堆用以照明取暖,能加热矿泉水。受访者供图
顾佳琰前期查阅的资料显示,土耳其是个温暖的地中海国家,每年约有两周左右的严寒,气温徘徊在零下10℃附近。地震发生得不巧。救援队到达的前一天,当地下了场大雪,积雪能没过队员们的脚脖子。
令救援队担心的是,土耳其发生第一次强震时是当地时间凌晨4时,大部分人都在睡眠之中,这也意味着,大多数人身上的衣物很少,在如此寒冷的气温下,即使幸存下来,也可能会因为失温而丧生。而如果有幸存者找到了身边的食物和饮用水,并有御寒的衣物被褥, 即使超过所谓的“黄金72小时”,也会有生机。救援队员必须抓紧搜救。
一处作业点,人们觉得救援无望,准备让大型设备进场清理,但救援队用雷达生命探测仪从多个方向数次探测到了生命的迹象,连续十数小时救援,救出了一位被埋125小时的83岁老人。
虽然,老人不是顾佳琰、庞倩如所在的分队救出,但好消息传开,她们看到周围的军警、当地人、救援人员都很兴奋,士气大振,这份情绪迅速传向30公里以外的指挥部,乃至在国内的后勤人员也被感染。
真实的救灾现场,除了废墟与瓦砾、各种发动机的轰鸣之外,就是极为单调和重复的作业。一般的流程就是框架评测、楼房评测,交流现场情况,实施救援。接着,大型器械和人工交替作业清理碎石,还要时刻注意余震、二次坍塌等危险。一些较为复杂的作业点,要持续工作30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。
整支蓝天救援队的作业点有133个。有几次,顾佳琰和其他队员接到求助,满怀希望冲到作业点后,通过生命探测仪、“蛇眼”——一种能伸进狭小空间探测的仪器搜寻,结果都让人崩溃。
救援现场。受访者供图
有一次,当地市民透露消息,在某处废墟之下有被困者,希望救援队施以援手。万光超带队飞奔向500米开外的位置,通过生命探测仪看到三个点,深度约6.3米。这意味着可能有3位幸存者。庞倩如也在不远处监测“蛇眼”协助搜救。
那处的楼房在6-8层,一层一层挖下去,每一层楼需要挖4到5小时。从当天中午12时队员们开始挖掘,直到第二天下午4时,救援队才终于找到人,但那时他们已经没了生命体征。
万光超似乎陷入一种什么都听不到的境地,直到当地军警安慰他:“你们尽力了。”
蓝天救援队队员在搜救。受访者供图
一处作业点,土耳其军人挖出了一位母亲遗体,而她的怀中紧紧抱着孩子。庞倩如看到身材远比自己高大的军人们都没克制住眼泪,掩面而泣。庞倩如也没能忍住泪。
女性或许能比男性更容易体会到细腻的情感。可在现场,这可能也算不上优势。“情绪就像烟雾,在身体这个盒子里,烟散了,霾还在。”顾佳琰说。
休息时间,庞倩如给顾佳琰看了宠物巴哥犬的照片。两人一下打开了话匣子,因为顾佳琰也养了法斗犬。女生们的悄悄话兴许是抵御情绪来袭的良方。那一刻,顾佳琰感受到庞倩如身上那股温婉的力量。
朋友,抱一下
震中附近,平均每12小时就会有一次震感较为强烈的余震。余震来时,顾佳琰感觉就像突然到了船上,摇摇晃晃。有些余震震感不强烈,但当地人反应很大,有人叫嚷着冲向了室外,顾佳琰才意识到余震又来了。
对于当地人和救援人员来说,更大的余震是在心理层面。
在一处废墟上,庞倩如看到两位土耳其女子站着哭泣。她们作为灾民已经转移,但因为亲属被困在废墟下就想回来看看。她们通过翻译告诉庞倩如,第一次地震时,她们家的房子塌了,亲戚邀请她们前往自家避难。可在第二次地震中,亲戚家的房子也倒了,又有数人遇难。庞倩如不知如何回复,把她俩搂进怀里。救援作业不敢停,“找到他们也是给死者最后的尊严。”庞倩如说。
一天晚饭时,那两位土耳其女子中的一位找到了正在吃饭的庞倩如,通过翻译人员转达:“希望你下次来土耳其不是来救灾的,是来旅游的。来找我,我会招待你。”庞倩如意识到,在情绪崩溃的那一刻,自己给她们的拥抱是超越国界和语言的。
大本营附近的村庄常住人口2000人,但因为灾情,1万多名避难人员聚集在村里,物资补给不够。蓝天救援队得知后就在大本营搭建了爱心厨房,由救援队和当地华人捐赠物资,当地人来掌勺烹制简单的番茄酱盖面,每天为受灾人群提供餐食。看着灾区的孩子、老人来领餐,负责搭建厨房和分发食物的张琪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,“我们能力很小,但要做力所能及的工作。”
蓝天救援队队员给土耳其当地人分发食物。图片来自新华社
顾佳琰觉得,此次救援因为各种条件原因,成果并不如自己意,能给土耳其灾民们做点事,也能弥补下内心的愧疚感。她把母亲准备的零食塞给了一位结识不久的土耳其朋友。 还从他那儿学了一句土语,意译成中文是“朋友,抱一下”的意思。
土耳其人对救援队表示感谢。受访者供图
2月15日前后,现场救援工作开始从搜救向赈济过渡。蓝天救援队即将撤离,庞倩如特意把巧克力分给了当地孩子和土耳其军人,作为交换,土耳其军人回赠庞倩如坚果和零食。他们还交换了贴在胸前的名牌和肩章等,作为中土友谊的象征。
救援队回上海那天,顾海英在女儿下飞机后就不断拨去电话催促。她给女儿准备了一个小小的欢迎仪式,还准备了顾佳琰爱吃的清蒸鱼。午饭时,母女俩有了单独相处的时间,顾海英看了女儿好一会儿,嘴里念叨:“英雄回来了。”
顾佳琰习惯报喜不报忧。她只是简单说了救灾情况,更多则是当地人对救援队提供的补给和善意。她尤其记得,回程时,在土耳其当地机场,周围的旅客自发地起立给救援队鼓掌,这让她觉得受之有愧。
她自认是个抗压能力强的人,原本沾床就睡,但这几天夜里失眠了。
失眠时,她会复盘:有些救援设备该更新了,要用最新最好的;下次出任务得带上电脑;国际救援的话,每支队伍最好配备翻译笔……有时,她会想起那个废墟里的滑梯,直到凌晨才能睡去。
68升的双肩包被她扔在了客厅,迟迟没有收拾,“或许等到下次出发前都不再动了”。她开玩笑。
救援队员的鞋子写满了经历。郑子愚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