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国藩是对中国近代历史产生了巨大影响的人物,我研究曾国藩,不是想对他的功过做一个盖棺定论,我对他的事功背后的因素非常感兴趣。
《战安庆》周禄丰 岳麓书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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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平天国运动被誉为中国农民运动的最高峰,他们有着传统农民运动不具备的先进性:完整的纲领、严密的组织、坚定的信仰、一流的统帅,这样强大的起义军,居然被曾国藩以书生统带乡农的模式给镇压下去了,这确实不符合历史的常态。自唐以后文武殊途,文士带兵打仗,虽然偶有天才,但总不如真正的职业武将称职。曾国藩这个做八股文出身的翰林,他的秘诀何在?
此前,已经有很多前辈学者对曾国藩的成功秘诀做出了探讨,比如,曾国藩和他的湘军属下能够讲求忠义血性,曾国藩做事“结硬寨打呆仗”,踏实而稳健,曾国藩为人“拙诚”,能够以拙胜巧。这些探讨都很有价值,但在传统儒学教育下,拥有同样的品质的士大夫,也不少,为何独有曾国藩的事功特别突出?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。
我在阅读蔡锷将军选编的《曾胡治兵语录》里,读到了一条曾国藩选用营官的原则,这条原则一下子打开了我的思路。曾国藩选拔带兵的营官,除了对个人品质有要求外,特别要求营官能“算路程之远近,算粮仗之阙乏,算彼己之强弱”。这一条是要求营官有一定的文化水准,能进行简单的参谋计算。曾国藩不把军事技能看作是《三国演义》里那种掐指一算计上心头的玄学,而是把它分解为计算路程、粮草辎重、兵力强弱的“工程学”、“算学”,把军事指挥变成可以量化的计算。
我发现,曾国藩对营官军事能力的这种划分,是一种细化的军事运筹,已算得上近代的参谋作业。也就是说,曾国藩除了在传统学问中得到了精神力量外,他的行事为人是有几分近代科学思维的。后来我又发现,湘军练兵的手册、由王鑫主笔的《练勇刍言》,也不像一本古代文官编撰的大而化之的兵法,更像现代的体育专家拟定的锻炼方案,其中如士卒练习长跑,每日应增加多少重量的沙袋,身体训练应以哪一部分肌肉力量为主,手臂力量训练应当达到什么标准……都像一本现代体育锻炼手册或者步兵操典。这进一步证明了我的想法。
但在近代科学传入之前,传统的儒生更注重整体性的感悟、对道德法则的追求,而很少有通过缜密的逻辑思维推导规律的求知方法。曾国藩是如何完成这种思维的突破呢?根据《曾国藩日记》,我们知道在创立湘军前,曾国藩是没有西学修养的。我是从另外一个方面获得启发,解答了我的疑问——
在近代科学成体系的传入中国后,传统中国的历算、技术专家们,如果要在新的近代科学体系里也成为新式科学家,往往不得不从基础开始,重新接受一套全新的学术训练,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成为近代科学家。他们完成这种转型,所需要的学习不少于从头培养一个科学家,而且转型完成后,他们的近代科学水平,也很可能比不上新式学堂培养的新式人才。但受乾嘉学术训练出来的晚清经学家,在近代历史学建立后,他们只需要稍微花一点时间了解近代历史科学关心的旨趣、命题和学术规范,很快就能成为最优秀的历史学家,水平比新式教育培养出来的专家有过之而无不及。也就是说,在传统学术中,乾嘉学派的治学方法,是最接近近代科学的,他们能实现和近代历史科学的无缝转换。
顾颉刚先生曾言,乾嘉学术培养了这样一种治学方法,“第一步,必先留心观察事物,觑出某点有应特别注意之价值。第二步,既注意于一事项,则凡与此事项同类者或相关系者,皆罗列比较以研究之。第三步,比较研究的结果,立出自己一种意见。第四步,根据此意见,更从正面旁面反面博求证据。证据备则勒为定说,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”。
清代考据学家在考证的过程中,以名物求实的精神展开科学的归纳,最后发现了精密系统的逻辑推理方法,当然,他们也只是用这种方法来研究古籍,但曾国藩在学会这套思维方法后,把考据学中怀疑、求证、实验的思维方式,移到兵学上,以他极高的悟性,戳破了近代化与传统之间的那层窗户纸。我想,这就是我找到的曾国藩秘诀。
近代史研究中,经常有这样一个讨论,如果没有鸦片战争和西学的大规模传入,中国社会能不能自己孕育出近代化来。我想,至少在学术思想上,从顾炎武、乾嘉学派,再到曾国藩,呈现出中国传统学术逐渐向实证的近代科学思维靠拢的发展线索。
而在接触到西学后,曾国藩的这种学养也让他展现出和其他洋务官僚不一样的地方。通常认为,在引入西方科技的问题上,曾国藩实践上不如李鸿章积极主动,在政教方面不如郭嵩焘广阔深刻,但我发现,曾国藩的思维有一个特别突出的地方:他并不积极引入具体的科技,也很少谈西洋政治,他特别关注的是翻译西学著作,而且不是工程手册或者图纸,他最关注的是数学和物理学。他曾经提出,所有的洋务企业,都应该附带翻译局和学堂,研究西方的数学、物理,掌握了这种根本性的思维方法,才能彻底解决问题。也就是说,他关心的点,不是工程技术,不是机器设备,而是理论科学。这也是他超出旁人的地方。
我对曾国藩的这些认识,零零碎碎写了一些断章,积累起来也到了一本书的厚度,但以什么线索把它们串联起来呢?我想到了一个关键的战役,安庆之战。安庆之战,是在整个中国史上都罕见的战役,不但双方投入的将领、兵力之多,历代罕见,更在于这场战争与第二次鸦片战争同时进行,太平军、捻军、湘军、英法联军,多股势力交织在一起,整个战役经过诡谲难测,参战人物的命运跌宕起伏。而曾国藩能打赢这种战役,和他独特的思维方式是分不开的,所以我最后决定,以《战安庆》为主线,构建一部曾国藩的传记。
安庆战前,清王朝的政治中心北京被英法联军攻陷,经济中心江浙被太平军攻克,这是清王朝即将破产的一个时刻。于清朝而言,打赢了安庆之战,他们就绝处逢生。于曾国藩而言,这又是检验他毕生学问修养的大考。曾国藩近代化的思维为他打赢安庆之役提供了手段,而他从传统学问尤其理学中得来的学问修养,又为他撑过安庆之役提供了精神力量。安庆之役,曾国藩身上的传统学问和他自己悟到的新思维,都是他胜利的重要力量。
当然,曾国藩只是一个清朝的儒生,尽管他已经有了与同时代人不同的格局和眼光,但终究未能摆脱时代的局限。对于当时中国发展的前景,他和其他人一样,茫然无知。所以我特意在《战安庆》结尾处,写了一节《清朝人曾国藩》:
他是一个标本式的儒生,他是清朝的能臣,他亦只一个清朝人。他身上有儒家的艰苦真诚,也有道家的知雄守雌,他能如墨翟一般胼手胝足,也能如申韩一样冷酷无情。他是中国的诸子学说造就的全才,一个通经致用、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老儒。他无愧于他的时代,但他也未能真正超越他的时代。
(原标题:我为什么写中年曾国藩)
来源:北京晚报 | 作者 周禄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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