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晚报·五色土 | 作者 蔡辉
“健驮逻(即犍陀罗)国东西千余里,南北八百余里,东临信度河。国大都城号布路沙布逻(今巴基斯坦白沙瓦附近),周四十余里。王族绝嗣,役属迦毕试国。邑里空荒,居人稀少,宫城一隅有千余户。谷稼殷盛,花果繁茂,多甘蔗,出石蜜(即冰糖)。气序温暑,略无霜雪。人性恇(音如筐,意为惊慌)怯,好习典艺,多敬异道,少信正法。”公元620年左右,玄奘来到犍陀罗,在此驻留甚久,在《大唐西域记》中,他这样写道。
作为伟大的文明摆渡者,玄奘当然知道犍陀罗曾经的辉煌。它是古典时代人类文明的大熔炉,印度文明、伊朗文明、希腊文明、草原文明交汇于此,激发出璀璨的火花——佛教成为世界性宗教,古希腊雕塑技艺传入中国,作为东方叙事文学瑰宝的佛本生故事应运而生,人类史上第一尊佛像、第一部“纸本”佛经均诞生于此……昙无德、菩萨、毗耶罗、沙门、浮屠等专有名词,实出自犍陀罗语,早期传入中原的佛典亦用此语写成,而非梵语。
(资料图)
然而,玄奘所见犍陀罗,已几经兵燹,繁华落尽。
7至8世纪,思惟莲花手观音
犍陀罗本意“芬芳遍地”,在佛经中,也译成“香风国”。今年3月15日,“譬若香山:犍陀罗艺术展”在故宫博物院文华殿揭幕,至6月15日止。犍陀罗文明遗存不多,此次展览中,173件(套)来自巴基斯坦的文物皆是精品,不应错过。
如何看懂这些犍陀罗文物?它们究竟讲述了什么?
三大文明在此交汇
犍陀罗历史悠久,在印度最古老的诗集《梨俱吠陀》(大约写于公元前1500年-公元前900年)中,提到犍陀利人(或为犍陀罗的早期称呼),曾派军队参与波希战争,受波斯帝国辖制。
公元前550年,史料才正式记录犍陀罗,是16国之一(前600年-约前300年,是印度的列国时期,十六国争霸),国王是普什喀喇沙林。《摩诃婆罗多》《罗摩衍那》成书前,在犍陀罗地区广泛流行,是后来佛本生故事的源头之一。但《摩诃婆罗多》称,犍陀罗人血统不纯。
早期史料中,关于犍陀罗的记载混乱,有时指地区,有时指民族,后来才指国家。作为国家,犍陀罗几兴几灭,疆域不定,故犍陀罗分广义、狭义,广义指文化覆盖区域,狭义指实际控制区域。
狭义的犍陀罗即犍陀罗盆地(今巴基斯坦西北部和阿富汗东北边境一带),约20万平方公里。虽有天险,不足以自持,地理格局封闭,文化与周边不同。
犍陀罗土地肥沃,是连接中亚、中国和印度的枢纽。这三个地区的经济互补性强,中国产丝绸、需小麦,印度产棉布药材、需手工制品,中亚产羊毛香料、需铁器。随着人口增加,需求亦增,三个地区的贸易依赖度提高,犍陀罗遂得繁荣。
人口增加,对环境的压力也会增加,脆弱的贸易平衡难久持。从历史看,只有在气候温暖期(对应中国历史的夏商、春秋至秦汉、唐宋),“丝绸之路”贸易才会勃兴,犍陀罗亦随之发展,其他时期则会衰落。(宋代属气候温暖期,但通往中亚的道路被其他国家占领。)
亚洲腹地出了座希腊城
公元前334年,亚历山大大帝东征,只用4年,便占领亚非大片区域,可直到公元前327年,才发动征服印度的战争。因为新占地区叛服不定,致兵力不足。为以寡御众,亚历山大大帝大修新城,至少建18座亚历山大城,其中8座在犍陀罗,驻军1.35万人。
亚历山大大帝死后,帝国分裂,亚洲部分被爱将塞琉古控制,即塞琉古王朝,亦大肆修城。
学者杨巨平在《阿伊·哈努姆遗址与“希腊化”时期东西方诸文明的互动》中表示,据统计,亚历山大大帝和他的后继者在东方建城(含殖民地)达300个以上,留名者约275个,它们主要分布在东地中海沿岸(约160个),其中19座在犍陀罗。
奇怪的是,在相当时期,考古工作者未发现其中任何1座的遗址,这被称为“巴克特里亚的海市蜃楼”(巴克特里亚可能是古伊朗语对犍陀罗的称呼)。
上世纪60年代,阿伊·哈努姆遗址被发现。据杨巨平介绍,从公共建筑看,它是一座典型的古希腊城市。
古希腊城市都有体育场,非希腊人不得入内,会说希腊语、跻身管理阶层的当地人,进入时必须裸体,很难被当地文化接受。此外,古希腊人认为看戏剧表演是公民的义务,是接受爱国主义教育,雅典政府甚至向观众发津贴,给的钱和参加陪审法庭一样多。
在阿伊·哈努姆遗址中,不仅有希腊式体育场和剧院,还有墓地。古希腊人的墓均在城外,但城市建立者、赞助者的墓设在城内,供后人纪念。
阿伊·哈努姆的发现表明,希腊人确曾占据犍陀罗,并成为一个独自的统治阶级。
希腊国王被写入佛经
公元前250年左右,巴克特里亚总督狄奥多托斯乘塞琉古王朝内有宫廷斗争、外有托勒密入侵之机,宣告独立。新建王国名为希腊-巴克特里亚王国。
狄奥多托斯的儿子德米特里一世(可能因英勇善战,死后被称为“不败者”)统治时期,王国至极盛,他利用孔雀王朝政变(将军巽伽弑君篡位,建立巽伽王朝),远征印度,一直打到卡拉奇。
德米特里一世称远征是为保护佛教(此外还宣称是保护希腊侨民),他去世后,他创造的大帝国分裂,印度部分独立,原有的犍陀罗部分也一分为二。
公元前155年,王族米南德一世上位,再度远征印度,印度文献记:“英勇而邪恶的雅完那人(希腊人)就会到达华氏城。一旦兵临华氏城下,它那著名的土墙就会轰然倒塌,整个国家将会陷入一片混乱。”
米南德一世战绩甚于德米特里一世,但他未占领印度,他自认为是转轮法王,合法性来自践行道德,而非天授,法王不行善事,即失使用暴力之权。
在两任国王的护佑下,佛教在犍陀罗迅速发展。此前只有口传,无文本,最早的经书便诞生在犍陀罗,并从犍陀罗传入中原。米南德一世也被写入佛经,即《弥兰王问经》,弥兰王是汉语音译。
学者孙英刚指出,正是在犍陀罗,希腊哲学与佛教产生了结合,这种结合大大提高了后者的适应性。《弥兰王问经》便有很强的思辨意味,与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的著作相通,更像是古希腊的哲学书。结合之后,佛教成为具有世界视野的思想体系,很快便在东亚世界中广泛传播。
早期佛像呈现贵霜特色
在西方史料中,希腊-巴克特里亚王国被称为“千城之国”,可能是指其贸易繁荣,体现出地缘优势,可这也是地缘劣势,公元前128年,张骞到犍陀罗时,这里已被南下的游牧部落征服,中国史料认为是大月氏人。
据《后汉书·西域传》记载:“大月氏国,据蓝氏城……月氏为匈奴所灭,遂迁于大夏,分其国为休密、双靡、贵霜、肸(xī)顿、都密凡等五部翕侯。后百余岁,贵霜翕侯丘就却攻灭四翕侯,自立为王,国号贵霜王。”
西方史料称,希腊-巴克特里亚王国灭亡后,作为贵族的希腊后裔进入印度,在印度西北部建了一个小王国,直到公元1世纪晚期才最终灭亡,这些人对佛教传播也作出了贡献。
占据犍陀罗的贵霜王朝也非常重视佛教,公元143年,迦腻色迦继位,他是第三任皇帝,他再度发动入侵印度的战争,占领了大片领土,此外还征服了大夏、喀什噶尔、和阗、莎车等地。
迦腻色迦在宫廷中供养了两名高僧——马鸣菩萨和龙树菩萨。马鸣菩萨是大乘、小乘兼弘的大师;龙树菩萨则是大乘佛教兴起时期主要代表人。迦腻色迦还模仿阿育王,发起了五百人结集,结集意为合诵,即由佛弟子集会,将口传整理编集,完成了《阿毗达摩大毗婆沙论》,启动了大乘佛教的造经运动。
有学者认为,正是在迦腻色迦时期,犍陀罗塑造出第一尊佛像。早期佛像着装、装饰有明显的贵霜特色。在此之前,佛教徒只遵循佛陀遗教,没有具象,仅仅用佛塔、佛座、菩提树、大脚印等表示他的存在。迦腻色迦开后来风气。
海纳百川最辉煌
第一尊佛像有可能出自迦腻色迦时期,但原型是谁,仍是个谜。
学者杨巨平在《陀罗艺术中的“希腊神”及其在中国的演化》中指出,相关争论已持续一世纪,目前学界有三种假说:一是古希腊的阿波罗。二是穿托加(一种服装)的古罗马人,可能就是罗马皇帝奥古斯都的雕像。三是从古印度文化中发展而来。
第一说最具说服力。塞琉古王朝时,钱币背后便有阿波罗像,到希腊-巴克特里亚王国时期,许多希腊人皈依佛教。早期佛像有明显的“希腊鼻”,发型、着装等也近古希腊雕塑。贵霜王朝时期,约2万名希腊后裔组成贵族阶层,仍是希腊化国家。
杨巨平认为,佛教雕塑中,护法金刚、力士等的造型,可能也来自古希腊。
护法金刚似赫拉克勒斯。后者半人半神,曾救被缚的普罗米修斯,他头戴狮头皮盔,手持木棒。护法金刚将木棒变成金刚杵,狮头盔则变成披虎皮。
力士似阿特拉斯。阿特拉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泰坦神之一,与奥林匹亚诸神作战,败后被罚用肩膀撑起天空。佛塔底座所刻力士,亦肩托天球,半蹲,表情痛苦。
杨巨平认为,也有一些佛教造型来自印度传统文化,比如飞天,即阿普萨拉,是水和云的女精灵。
对比不同文明的雕塑,可见唐草纹、石狮子、吉祥符号、辟邪等背后,有一条从古希腊,到中亚,到犍陀罗,到中国西北地区,到中原的传播链。我们以为古人封闭,却忽略了他们的世界眼光。他们如此广阔、包容、睿智、自信,无怪乎汉唐文化能堂庑特大,创造力惊人。
从历史中获取智慧
人类天生对远方好奇,渴望见到不同的人们。
古代中国人以为西方归“西王母”管,《穆天子传》记周穆王去拜见,“献锦组百纯,□组三百纯,西王母再拜受之”,虽将其刻画成“人首豹身”,却按人与人的礼节,平等相待。
古希腊人也在想象东方,称:“据传闻,赛里斯人(即中国人)和北印度人身材高大,甚至可以发现一些身高达十三肘尺的人。他们可以寿逾二百岁。”夸大背后,暗藏玄机:东方人是高能怪物,杀戮、掠夺、欺骗他们,不违道义。
犍陀罗是一个证明。
从中原到犍陀罗,只带来商品,从古希腊到犍陀罗,则带来了征服。贵霜帝国让犍陀罗繁荣,实有中原的贡献。当时正逢两汉,气候温暖,降水增加,中原经济迅猛发展,犍陀罗进入增长周期。
可到公元520年时,中国朝圣者宋云、惠生到犍陀罗地区,看到的却是:“本名业波罗国,为嚈(咽)哒所灭,遂立敕懃(勤)为王。治国以来,已经二世。立性凶暴,多行杀戮,不信佛法,好祀鬼神。国中人民,悉是婆罗门种,崇奉佛教,好读经典,忽得此王,深非情愿。”
此时是魏晋南北朝,气候寒冷,战乱致中原人口骤降,民生维艰,犍陀罗进入衰退周期,与“好祀鬼神”无关。在自然经济时代,文明交流所需前提太多,非因缘际会,很难成功。犍陀罗文明如此灿烂,却未能挺过这一轮周期,再未恢复光彩。
全球史是相互牵连的复杂系统,看似平常事件,却可能引发惊人后果,在“譬若香山:犍陀罗艺术展”中,既含怀古幽思,也有现实关切。(责编:沈沣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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