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晚报·五色土 | 作者 姜宝君
(资料图)
小雪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二十个节气。《月令七十二候集解》中这样记载:“十月中,雨下而为寒气所薄,故凝而为雪。小者未盛之辞。”也就是说此时降雨被降雪替代,但降雪量还不大,故为小雪。需要注意的是,节气的小雪与气象中的小雪无必然联系,“雪”是寒冷的产物,而在这个节气期间,气候逐渐变冷且降水未大,故用“小雪”来形容。
小雪前后,旧时北京城里,家家户户要生炉子、做棉衣、存储蔬菜……人们忙得不亦乐乎。待一切准备就绪,这座笼罩于严寒之中的城市,便将奏出一曲美妙的冬之乐章。
《北京晚报》“四时佳气”之“小雪”节气的报道
家有白菜心不慌
又到一年小雪时。对如今很多年轻人来说,小雪时节,北京城里不来一场雪,似乎是不完美的。其实,正如明代王象晋《群芳谱》所说,“小雪气寒而将雪矣,地寒未甚而雪未大也”——小雪时节并不一定下雪,即便下雪,多半也不大,还不足以达成“以诗和之”的意境。
不过,对很多上了年纪的北京人来说,初冬时节,北京城里还有更重要一景:冬储大白菜。初冬的北京城,没有哪样菜能像大白菜一样,牵动千家万户的心弦。经霜之后的大白菜,不仅甜脆可口,而且价格便宜、做法多样,从十一月份到来年三四月份,绝大部分老北京家庭都以它为主要菜品,大白菜也有“当家菜”之美誉。汪曾祺在《胡同文化》一文曾这样写:“北京人每个人一辈子吃的大白菜摞起来大概有北海白塔那么高。”
齐白石画的白菜和辣椒,并称“白菜为菜之王”
年近八旬的城市文化学者袁家方,向我们讲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,他家存大白菜的一段鲜活记忆。那时他在北京体育学校(现首都体育学院)上学,只有周日休息。一个周六的晚上,母亲一声令下——“明天存大白菜了”,全家便分头准备。他的任务是第二天一早到指定的副食店门口排队,等店开门后,大人们再拿着副食本,去买大白菜。
买完白菜后,他还要帮大人将白菜运回家。在运输白菜时,谁家有点困难,街坊四邻就会主动搭把手,这时的胡同里一片忙碌和欢笑,“存大白菜对人们来说就是一个重要的节日,小孩子们就像过家家似的。”
当数百斤大白菜运回后,孩子们还要帮大人把一颗颗白菜码在四合院里的高台上,再用旧的棉被或者草席子盖上。直到这时,冬天最重要的节目才算落下帷幕。
旧时存储大白菜
对于退休工程师黄永顺来说,动手挖菜窖也是当年存大白菜带来的独特乐趣。那时他们三代人住在宣武门外的一座平房小院里,全家六口人只能买600斤大白菜。要存大白菜时,按捺不住兴奋之情的他,早早在院子里挖出一个一人多高的菜窖。等大白菜买回来后,两层白菜之间夹一层木棍,一直码到地面,最后铺上草席,再将土铺在菜窖上。冬季闲暇时,他还会钻到菜窖里坐一会儿。再长大一点后,他甚至“升级”了菜窖,给菜窖装上了电灯,方便晚上去拿东西。
在物质并不充裕的年代,大白菜成为馈赠亲友的绝佳礼品。七十岁的文史研究者彭泽民,如今依然忘不了这样一个画面: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个冬天,他从窗户看见老家的姨夫向他们家走来,他肩上耷拉着两个大包袱。等姨夫进了屋,把包袱里的东西拿出一看,是几颗剥得干干净净的大白菜,有一两颗还掏空了菜心,塞满了肉馅,这对供应较困难的城里亲戚来说,简直就是雪中送炭。
时光荏苒,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,有不少北京人在冬天逐渐不存大白菜了。那时的黄永顺不再挖菜窖,而彭泽民在某一年的夏天,把一棵槐树枝埋到了菜窖里,后来它居然长成了一棵大槐树……
事实上,《北京晚报》自创办以来,每到初冬时节,报道市民存储大白菜也是报纸的“重头戏”。有意思的是,梳理六十多年对冬储大白菜的报道,也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大白菜在老百姓生活中的变迁。
旧时北京城存大白菜场景
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末,《北京晚报》每年会从多个角度报道冬储大白菜的场景,从国营蔬菜公司购进成吨的大白菜,到环卫工人清理菜帮子,再到孩子们在街头把大白菜垛当成“山头”嬉戏打闹……这些报道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北京城冬储大白菜时节日般的热闹氛围。当时,《北京晚报》还报道,因为大白菜摆满路边,公交车没法开过去,司机要下车帮忙搬开白菜才能通行。
如今,把大白菜作为“当家菜”的日子已经远矣,但一到冬季,依然还有不少菜市场和超市售卖大白菜,很多市民还会存大白菜,而《北京晚报》依然会如期报道冬储大白菜的新闻。对这座城市的很多人来说,大白菜那特有的味道,是任何菜品都无法取代的。
如今北京城仍有很多人在初冬存大白菜
肃穆多彩两相宜
时代在变,冬季北京城里的很多习俗也在变。北京史地民俗学会副会长张双林对此有深刻的认识:民俗作为上层建筑的一种,与物质基础是对应的。随着社会的发展,有的习俗消失了,有的习俗则不断发生演化。
张双林说,昔日的北京城,冬天是庄重的。皇家少不了举办威严的仪式。农历十月初一,皇帝要在午门颁发历书。清代,每年的农历十月二十五日,北海永安寺有一项重要的活动,那就是白塔燃灯。在这天晚上,“自琼华岛山下燃灯至山顶,灯光罗列,恍如星斗。”这是重要的祈福仪式,也是迎接冬天的到来。
在民间,有属于老百姓自己的仪式。除了“寒衣节”,每年的十月初一,卖靴子的人认为这天是“靴子”的生日,他们要在这天举行祭祀仪式,民间俗称“祀靴节”。
随着天气变冷,老北京的不少寺庙和一些寻常巷陌,会开设粥铺,为贫苦人舍粥,有些胡同还设有暖厂,里面放着暖炉,帮助穷人御寒。
秋季的丰收,成就了冬天味觉上的多姿多彩。张双林说,老北京吃东西讲究“应时当令”。冬季,新鲜的果子干、年糕、硬面饽饽等小吃纷纷上市,丰富了北京人的味蕾。这些“应时当令”的小吃中,自然少不了冰糖葫芦,它活色生香地留存于精妙的文字和一代代人的记忆里。
硬面饽饽 张存 绘
近现代著名学者、掌故大家瞿宣颖描述了老北京的冬季小食:
在这四五个月的严冷天气之中,最使人欣赏的,是冰冻的柿子,红得像小孩的双颊一般,本来是稀融的肉浆,冻得反成碎冰了,入口之后,既甜且凉。北平又有廉价的鸭梨,富有青汁。又有水萝卜,其大过于两个拳头,每当夜静,街头便有叫卖的,用几个铜元买一个,他给你剖好,一片一片,赛如剖橙子。外面是翠绿的皮,里面是雪白的肉,捡那当中的尝一片,其清澈骨。
水萝卜也勾连起了袁家方的儿时记忆。他说,商贩切萝卜的技艺是一绝。萝卜在他手下翻飞,整个萝卜削完,皮是完整的一长片,商贩再在中间用刀切开,轻轻一磕,就分成均匀的几片了。拿起一片放入嘴里,爽脆中又有几分清甜。“水萝卜谈不上贵,一个五分钱左右,但即便如此,一个冬季也就能吃上两三次。”
袁家方对水萝卜难以忘怀的记忆,印证了梁实秋对它的至高评价——“这等萝卜,别处没有”。
《清国京城市景风俗图·卖水萝卜》
刘连良是老北京,近年来一直在致力于“复原”老北京小吃,特别是断档多年的豌豆粥,他很有心得:选上好的白豌豆,仔细淘洗干净后上锅煮,火候要掌握好,将豌豆煮得似烂非烂、似豆非豆,熬好后,盛在小碗里撒上一勺糖桂花,再放上一把白糖,又香又甜,仿佛回到了小时候。
从小生活在南城的北京文史研究者邱崇禄,对烀(hū)白薯情有独钟。它和烤白薯是两种不同的美味。烀白薯是将洗干净的白薯码好,放在锅里一直煮,直到把水分熬干。“烀白薯用的是麦茬白薯,就是收完麦子后种下的白薯。这种白薯不大,匀溜个儿,皮薄瓤软,好煮易熟。”因为水分都“吃”到白薯里面,白薯圆滚滚的,皮非常薄,浑身透亮。“小商贩会给一张苇叶或一张黄豆纸,让人托着吃。”
邱崇禄说,那个时候,他们小孩子总在寒风中围着锅等待着,为的是得到精华:靠近锅底的那一层白薯,因为熬的时间长,白薯的瓤都熬成了丝状,吃起来格外甜,就跟蜜一样。
邱崇禄已记不起从哪年开始,就再也没有吃到过烀白薯了。说到这里,邱崇禄刚才满是欢喜的语气中,忽地一下,透出些许遗憾。
煻花鲜翠著生机
北方有农谚云:“立冬交十月,小雪地封严”,意思是进入小雪时节,北方的土地表面开始上冻,在这个时候不能再种植农作物了。旧时,当人们开始忙着存储大白菜时,在丰台花乡一带,则是另外一番忙碌的景象:花农们守候在一座座温棚旁,利用棚内火炕的温度,培育出“反季节”的新鲜花卉。因为是用火熏之,这种花有个非常形象的名称:“煻花”,在很多史料中又称“唐花”或“堂花”。
丰台有着悠久的种花历史,据《春明梦余录》记载:“今右安门外西南,泉源涌出,为草桥河,接连丰台,为京师养花之所,元人园亭皆在于此。”因为这一带盛产鲜花,渐渐有了“花乡”这一雅称。
随着鲜花种植技术的发展,明清时期煻花技术也日渐成熟。春节前后,京城里能够欣赏到瓜叶菊、牡丹、碧桃、水仙等二十余种鲜花。
如今玉泉营街道所辖的黄土岗村,明清时是花农比较集中的地方,村里还有很多花农的后人。黄土岗村的退休干部徐宝群,世代都是花农。退休前,他是黄土岗村花卉企业的经理,对当年的“花把式”非常熟悉。
徐宝群介绍,因为黄土岗土质比较好,旧时,花农们将土夯实建成围墙,两面山墙,一面厚墙,再用木材支起棚洞,顶上抹泥压实,再铺上席子,一座花棚就搭建完成了。花棚又称“花洞子”。花棚内靠近厚墙的地方建盘龙炕,到了冬天,在花农的精心呵护下,利用对棚内温度的控制,使花棚里的花苗开出鲜花来。
黄土岗老花农搭建的花棚
到了小雪时节,离春节已经很近了,花棚里正是一片忙碌,花农们通过烧火炕来熏花苗,在夜间还要在花棚顶上铺上卷帘席用以保温。
徐宝群说,煻花的核心技巧就是通过花棚来控制温度。旧时的花棚,有很多调节温度的小装备。比如,炕上有烟囱,通过烟囱可调节火的大小,另外花棚上糊有窗户纸,纸上有小卷窗,可以打开卷窗降低温度。“有的花热了不成,该凉还得凉。”有经验的花农,能通过调节温度,精确控制花开的时间。
明清时期,春节前后是煻花上市的最好时节。在小雪时节,黄土岗花农能培育出一种龙须牡丹,徐宝群介绍说,“龙须牡丹能开好几季。夏天开完后,冬天加温也能开花。洛阳牡丹只能开一季。”
到了春节前后,京城里鲜花繁多。此时有泛着清香的水仙花,它们八月份从福建运到北京,离春节还一个多月时,花农便开始培育,经过45天的熏制,春节前就能盛开;还有香桃、佛手等鲜花,夏天在室外种植,十月份之后移入花棚里,到春节前后,它们开放得最为艳丽。
因为煻花需要精心的栽培,价值不菲,徐宝群说,一般人家都舍不得买煻花。旧时,花棚里培育出的玉兰花,一朵就能卖两块现大洋。清代有诗描述了当时的情况:“天桃郁李杏花天,暖窖熏笼自隔年。才得一枝倾国色,豪家不惜买千钱。”
经过近百年发展,随着科技的进步,花乡一带早已使用现代化的花卉培育技术,北京城里的寻常百姓家,一年四季都能欣赏到缤纷绚烂的鲜花。特别是草桥,作为花卉交易中心,培育出了一朵朵鲜翠欲滴的鲜花,装扮着这座古老的城市。如今,在北京的主要路段和很多重要时刻,都有草桥鲜花的芬芳。在这繁花似锦的背后,每一个人都不会忘记有着辉煌历史的煻花技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