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古中秋月最明,凉风届候夜弥清。一天气象沉银汉,四海鱼龙跃水精。吴越楼台歌吹满,燕秦部曲酒肴盈。我之帝所临河上,欲罢干戈致太平。
金兴定四年(1220年)二月,73岁的丘处机应邀到燕京,得知成吉思汗已西行,小住一年后,再启程去朝觐成吉思汗。道友执其马首,洒泪问归期,丘处机说:“三年归,三年归!”在路上,丘处机写下了这首名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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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时金中都已陷落5年,一片废墟。
几年前(1216年),金宣宗令东平监军王庭玉请丘处机去南京(今河南开封),丘处机拒绝说:“我循天理而行,天使行,则无敢违也。”意思是,老天爷还没让他去。1218年,南宋派李全(金末地方武装集团红袄军首领,和丘处机是老乡,可能有过密切合作,后投南宋)等请丘处机去临安(今浙江杭州),此时丘处机住在山东,已被宋军控制,但丘处机还是拒绝了。
蒙元、金朝、南宋都在拉丘处机,丘处机选择了“天赐勇智,今古绝伦,道协威灵,华夷率服”的成吉思汗,这对历史走向产生深远影响。留下两个疑问:
首先,丘处机真这么重要?
其次,丘处机是金人,金帝待他不薄,金世宗曾请他到中都,“赐以巾冠衫系,待诏于天长观(今白云观的前身)”,还赐桃一盘。告别时,金世宗赐钱十万(被丘处机谢绝),丘处机为何不报恩?
本文将结合几位学者的著作回答这两个问题,前问复杂,后问略简:丘处机为敌方效力,或与他在金中都的经历有关。
丘处机像
三派搞得很诡异
金代北方涌现出三派“新道教”,全真教最晚。
另有真大教,《元史》称:“始自金季(末),道士刘德仁之所立也。其教以苦节危行为要,而不妄取于人、不苟侈于己者。”陈垣先生已辨其误,“金季”乃“金初”。
刘德仁是沧州乐陵(今山东乐陵)人,出身寒微,生于北宋宣和四年(1122年),6岁遭“靖康之变”,7岁读道经有所悟,“割弃尘累”,26岁自称梦见“有老人须眉皓白,乘青犊车至,授玄妙道诀而别”。“老人”指老子,授权刘德仁“兴大道正教,以度末世之黎民”。
经刘德仁点化,教友“皆能力耕作,治庐舍,联络表树,以相保守”,类似农业合作社。
另有太一教,卫州(今河南卫辉)人萧抱珍所创,擅法术,能召六丁六甲,“用净席一领,手巾一条六尺,鹿脯、酒、果、煎饼各六分,香一炉,洒扫一室,铺排讫”,辅以“叩齿三十六通”等仪式,并念咒语。
金朝遇7年蝗灾,太一教郭元长献秘章,金帝高兴地说:“天垂此教,以利生民。”郭元长应以三日见效,遂设坛,围三缺一,西方留出口。三日到,蝗虫果向西飞去,西边是大山,蝗虫皆死。太一教后得忽必烈信任,极盛于元。
全真教也靠法术,丘处机擅长“禳星祈雨”。“禳星”是用祈祷消灾,“祈雨”则可抗旱。据《元史》,丘处机去世前(1127年),天下大旱,他一施法,果然下了三天大雨。没想到,6月突降暴雨,太液池的岸都崩塌了,丘处机叹道:“山其摧乎,池其涸乎,吾将与之俱乎。”遂去世,终年80岁。
增强凝聚力有“奇招”
金灭北宋后,中原持续战乱,社会崩溃,不得不靠神秘主义来整合人心、维持基本秩序。耶律楚材对此颇蔑视,称:“全真、大道、混元、太一,三张(指张角、张宝、张梁,曾发动黄巾起义)左道,老氏(指老子)之邪也。”
三家中,全真教最有凝聚力。
学者李洪权在《全真教与金元北方社会》中钩沉,全真教祖师王重阳年轻时恋功名,“弱冠,修进士举业,籍京兆(金朝的京兆府路,治所在今陕西西安)府学,又善武略。圣朝天眷(金熙宗年号,1138—1141年)间,收复陕西,英豪获用,先生于是捐文场,应武举,易名德威,字世雄,其志足可以知”。(据《全真教祖碑》)
战争带给人民灾难,世风亦堕落。王重阳家本巨富,他的大父(伯父)开仓救济,遭劫掠,“邻里三百户余因而侵之,家财为之一空”。
剧变让王重阳厌倦红尘,遂创全真教,要求门徒“乞化为先”。
大弟子马钰出身富家,王重阳令:“去宁海(今山东牟平),乞化些小钱米,我要使用。”马钰是宁海人,推辞说:“弟子有愿,不还乡里。”王重阳“怒打到平旦而止,打之无数”,马钰终于放下“不怕撞着儿女相识,只怕撞亲家”的“私心”,他后来写诗说:“行尸走骨有何羞?勿为衣餐乱起愁。学我上街长展臂,随缘乞化最风流。”
全真弟子都曾乞食,王处一自称“乞子”,丘处机在关中20年,也是“饥餐渴饮,逐时村巷求觅”。
诗人元好问惊叹全真教让“堕窳(指懈怠无力)之人翕然从之”,且“甲乙授受,牢不可破”。
金世宗压根没信仰
金朝政府较早承认太一教、真大教,金帝曾见二教掌教,直到大定二十七年(1187年),金世宗才征王处一到燕京。当时王重阳、马钰已逝,掌教是刘处玄,却未得宣召。
首先,王处一的名声大。王重阳创教后,先在山东传播,后带几大弟子回老家陕西,王处一留在山东。1181年,金朝下令“遣发道人各还本乡”,掌教马钰被迫离开,全真教在陕西几无成绩,王处一却在山东取得成功,据学者赵卫东钩沉,马钰“及抵山东,凡在三州五会之众,倾赴云集”。
其次,王处一的法力高。他“尝俯大壑,一足跂立,观者目瞚(通瞬)毛竖,舌挢然而不能下,称为‘铁脚仙’”,到金中都后,金世宗赐以鸩酒(一说他人暗算),王处一喝下,入浴池,水皆沸腾干涸,他却没事,惟须发尽脱。
金世宗知王处一有真功夫,让他入住天长观。此时金世宗近66岁,王处一荐丘处机来给他做生辰大醮,41岁的丘处机首次到金中都,此前他曾闭关苦修19年。
金世宗在金中都为王处一、丘处机建“全真堂”,让丘处机住持,但丘处机很快找借口离去了,因金世宗只有迷信,毫无信仰。
据学者周思成钩沉,金世宗“好鬼神,多忌讳”,竟禁民间俗语“销金”(熔化金属),只能说“明金”,他属兔,便“下诏禁射兔”,《金史》称他是“小尧舜”,名不副实。他找王处一等,只因“纵欲过度”,想搞点强身秘方。
大定二十八年(1188年)八月,王处一离开金中都,4个月后,金世宗派人急找他回去,等王处一回中都,金世宗已去世。
遭遇就像坐“过山车”
金章宗继位初,曾召见全真教刘通微。明昌元年(1190年),金章宗突然下令“禁自披剃为僧道者”,当年十一月,“以惑众乱民,禁罢全真及五行毗卢”,次年,丘处机等被遣返原籍,掌教刘处玄在莱州被“追捕下狱”。第二年,金章宗下令“敕亲王及三品官之家,毋许僧尼道士出入”。
翻脸不认人,史书未记原因,学者李洪权钩沉元好问的说法:“上之人亦尝惧其有张角、斗米之变,著令以止绝之。”
奇怪的是,到承安二年(1197年),金章宗又突然解除禁令,召见王处一,让他主持纪念金世宗的斋醮大会,并赐予“体玄大师”称号。
可能有两个原因:
首先,金章宗的皇后早逝,李师儿擅权后宫,她出身卑微,无法上位,寄望生下皇子。李师儿曾请高人斋醮,不让别的妃子生育,“致绝圣嗣”。为了生育,她供奉全真教。
其次,金章宗执政中后期,为应对蒙古大军的挑战,准备北征,财政压力骤增,打起度牒的主意。
度牒是发给僧道的官方认可文件,持有者免税免役。乡村地主为逃税,常把私田放在有度牒的僧道名下。因限量,北宋神宗时一道度牒的发行价是130贯,“黑市价格”炒到700贯,宋宁宗时,升至800贯。
金朝度牒价格如何,史料无载,应不便宜。金章宗召见王处一时,谈“卫生之道”外,亦“问北征事”。全真教弟子众多,人人买度牒,无疑是一大笔收入。
在传道中,全真教尤重立道观,而没赐额的道观会被视为“淫祠”,金章宗特批王处一以灵虚、太微等5个赐额,全真教进一步壮大。
佛寺明显多于道观
丘处机本崇拜皇权,他给金世宗写诗称:“九重天子人间贵,十极仙灵象外尊。试问一方终日守,何如万里即时奔。”金世宗去世时,丘处机说:“虽道修方外,身处世间,重念皇恩,宁不有感。”
金帝反复横跳,令丘处机寒心。可能让他最难接受的是,他在金中都看到,崇佛的氛围压倒了崇道。
金人本信奉萨满教,后受辽影响,“奉佛尤谨”。辽南北分治,以汉法治汉人,北京近中原,佛教最盛。金和辽一样,均设僧官,“出则乘马佩印”,十分跋扈,“有罪者则挞之,其徒以为荣”。
建于辽代末年的天宁寺塔
当时金中都“兰若(佛寺)相望,大者三十有六”,辽末道教渐有影响,刘海蟾(又称刘海)即燕京人(他出生在今宛平),但佛寺明显多于道观。丘处机在金中都只待几个月就走,可能是看明白了:金朝统治方式不变,全真教难发展。
丘处机选择成吉思汗,因蒙元治理的最大特色是多中心,皇权、贵族、宗教、地方等各行其是,只要完成皇帝给的任务,诸事自决,无人掣肘。不像中原王朝,多取金字塔结构,儒生结成士大夫群体,从庙堂到乡村,全方位控制。
蒙元不信任儒生,治理多靠色目人,儒生被纳入儒户,与佛道等相仿,从社会中坚突然成了边缘人,基层社会失去领导者,全真教教规严格、团结力强,恰好可补空位。
成吉思汗很可能看到了这一点,所以命人“悬虎头金牌,传旨敦请(丘处机)……逾越山海,不限岁月,期必致之”,丘处机可能也看到了,遂不顾74岁高龄和旅途艰难,一定要见成吉思汗。
金朝一再错过机会
成吉思汗与丘处机的互相发现,被书写成“一言止杀”。即成吉思汗询以养生之道,丘处机称养生重在养心,少杀人可养心。这么粗浅的说法岂能糊弄一代天骄?似是后编的公关稿。在诗中,丘处机写出真实想法:“不辞岭北三千里,仍念山东二百州。穷急漏诛残喘在,早教身命得消忧。”
白云观邱祖殿
成吉思汗授丘处机总管天下道教事务之全权,可自印度牒、自建道观等。在归途中,丘处机签发大量度牒,让许多被虏为奴的中原平民获释。
据学者王锦萍的《蒙古征服之后:13至17世纪华北地方社会秩序的变迁》一书,全真教趁机渗透到基层社会中,道观遍布华北各乡村,替代了传统宗族,为蒙元汲取民间资源提供帮助。
那么,金朝为什么不早这么做?
金朝的优点是善于学习,缺点也在此。金朝统治中原后,模仿北宋,很快便建立了以儒生为核心的管理体制,但儒生与金朝统治者互不信任,双方勉强合作,效率大降。对于全真教的全新组织方式,金帝怕字当头,一再错过机会。末期想挽回时,蒙元、南宋已加入竞争。
丘处机再回燕京,“京人翕然归慕,若户晓家谕,家门四辟,百倍往昔”。三年后,丘处机终老于燕京。全真教坐大后,忽必烈视其为威胁,扶持佛教、太一教等与之竞争。全真派有权后,渐失乞食传统,出现腐败等问题。
蒙元用宗教组织管理基层,几致村村有庙观,明朱元璋时,下令每县只准留一家,以重建儒生为主体的社会。从结果看,华北宗族观念仍淡漠,不如南方。丘处机的痕迹长期存留。(责编:沈沣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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